拆真建假旋涡中的北京
如果只站在外边,从绝大多数角度看,这无疑都是一处像模像样的四合院。透过虚掩的门扉,隐约可以看到灰墙青瓦,纵横的窗棂,蜿蜒的回廊。如果加上百米外南锣鼓巷这个北京最具人气的酒吧街,以及门前那条静静流淌700年的玉河,完全当得起游客停下脚步,赞一句“颇有古韵”。
唯一可惜的是,玉河并不是笔直地自北向南,而是自西北向东南,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斜线。这让很多沿河而建的四合院并非“口”字形,而是变成了梯形,院落西路的厢房和正房之间,也从90度变成了一个诡异的钝角,被堵死去路的回廊也在此戛然而止,变成了一段不通向任何地方的观景台。
这些四合院的设计方之一,中国人朱儁夫创办的波士顿国际设计集团(BIDG),正在遭受中国文物专家和公众的猛烈批评。批评者认为,该集团在北京东城地铁南锣鼓巷项目、北京钟鼓楼时间文化艺术区项目、玉河片区保护与整治规划和宁波历史街区改造中,设计风格“明显与历史风貌相悖”。
1月20日,当有消息说BIDG在东城区的所有项目均被叫停时,胡同保护人士华新民终于松了一口气,“他们终于不能再继续糟蹋北京的胡同了”。但消息的准确性仍未得到官方证实,这些项目究竟是被暂停还是永久搁置,还未可知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玉河周边18条历史悠久的胡同,钟鼓楼及其周边的更多古街巷,都早已被拆迁一空。
不仅如此,水下的冰山仍在加速前行。就在“玉河四合院商务区”和“时间文化艺术区”仍未知何去何从的同时,东城区却又被曝出正计划打通国子监及其他两条胡同,打造“艺术休闲区、国学文化街区和文化艺术区”,而早已被拆毁的王府井最后一个王府“伦贝子府”,却平地平移数公里,“易地复建”,变成了玉河边的高档会所。
“其实更重要的是追究雇佣BIDG的甲方。”华新民说,“BIDG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。无论北京还是外地,到处都在毁掉活生生的历史文化街巷,然后再原地‘打造’出一个影视城,打造出僵尸一般的仿古街区。”
华新民更担心的,是即将启动的北京中轴线“申遗”,可能会给周边古建和胡同带来的新一轮伤害。北京国有资产有限公司董事长李爱庆1月表示,作为“中轴线”的重要标志,将启动隆福寺和周边地区复建。“这不是山寨是什么?”华新民说,“隆福寺复建多次,原来的东西早就一点渣都不剩了,要复建它有什么意义?隆福周边那么多胡同和四合院都保护得很好,为什么要把真的拆了建假的?把老的住户和商户赶走换新的?前门大街改造的教训还不够吗?”
前门的悲伤
正月的北京前门大街分外热闹。在刚刚开街不久的“台湾商务区”,一场“台湾庙会”正在这里举行。主办者组织了近百个台湾小吃摊位邀游客品尝“正宗台湾美食”,街旁的“阿里山广场”、“台湾美学生活馆”和“天后宫”,则负责举办特色活动展示台湾风土民情,街口连蹦带跳的“台湾电音三太子”,更吸引来众多眼球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60岁的北京第三电表厂退休工人燕瑛面无表情,显得格格不入。她推着自行车,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,对两边的喧闹,连正眼都不看一眼。
这里曾经的名字,叫鲜鱼口胡同,是北京著名的老字号一条街,也曾经是燕瑛的家。2006年4月2日,燕瑛拿着在强拆威胁下签署的一纸协议,被赶出了这里,与她的邻居们,那些普通的铁路工人、烤鸭工一起,开始了租房生涯。她听说协议的条款不合法,于是6年来一次次回到这里,想退回协议的补偿款,回到自己的家,但对方回应的,永远是沉默。如今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2006年《南方周末》报道她的街坊一级警督车金鼎时描述的一句话,“等待这所房子的最终结局”。
一切本不该如此。根据国务院2005年批准的鲜鱼口街区保护方案,“任何个人或单位”都不得擅自对该地区进行改造。而按照2005年颁布的《北京城市总体规划》,这里的改造本应“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,不得进行商业开发”。而因修缮迁出的居民,本应在改造完成后回迁,“尽量留住原住民”。
这在当时还引发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商业危机。主持前门开发改造的SOHO中国一度曾因为这两个原则的提出,耽误了赴港上市,最后这件事以该公司出钱回购部分物业,换得政府的继续支持而不了了之。
燕瑛并不是唯一失去家园的原住民。根据《新京报》2009年11月的报道,与SOHO中国合作开发前门的北京天街置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田耘称,前门地区的2万居民中,“1.7万户早已迁出安置”,剩下的“可以自愿选择原地留住或搬走,不再存在问题”。但当燕瑛和她的邻居们因无处可住曾多次上访,投诉前门大街的拆迁违反规定时,北京市崇文区建设委员会回复的一份城市房屋拆迁纠纷裁决书,仍认定“负责拆迁与开发的公司具备合法的拆迁人资格,对燕瑛的补偿符合相关文件的规定”,留给她的选项,从没有田提到的“自愿选择原地留住”。
前门的改造也似乎并非如政府想象中那样美满。与这里大多数院落的命运相似,燕瑛的家,如今是一家经营马油的台湾特产店。随着小肠陈、爆肚冯、年糕钱、奶酪魏、茶汤李、羊头马、瑞宾楼褡裢火烧的退出,前门商业区规划中“一街五区”(即前门商业街,中华老字号区、民俗餐饮区、高档商品区、四合院体验区、娱乐休闲区)里,本应最重要的中华老字号区,已经蜕变成“台湾商务区”的一部分,而这里变成“台湾小吃街”,看起来不过是早晚的事。
燕瑛对此漠不关心。对她来说,所谓改造,不过是一场文字游戏。自从6年前她和她的老街坊们被迫离开的那一刻起,她心目中的老北京,早就已经死了。
改造这个筐
走在景山公园东侧的三眼井胡同里,赵盛国突然停下来,指着胡同东口一栋正在建造的高层建筑说,如果没有它,从我们站的这里,本来应该可以望得到嵩祝寺。
那是一座灰色的大型建筑,有水泥的墙体和寥寥无几的窗户,兀立在这片皇城根儿底下的四合院群落中,像电影里丑陋的无脸人。赵盛国说,就连年三十晚上,他们都不停工。
67岁的赵盛国遇到过两次“胡同改造”,一次是1958年建造人民大会堂,她搬离了位于现在大会堂西南角的从小长大的四合院。另一次是嫁到三眼井胡同几十年后,三眼井胡同作为北京旧城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,被列入“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四合院群落整体改造”。
现在回头看,2004年的那次改造似乎还算不错。按照媒体的报道,三眼井区域有自然院落124座,其中103个院落基本格局遭到破坏,改造的结果虽无数据,但很多此前的私搭乱建都被拆除了,而原计划中打通死胡同和将胡同拓宽到6米等想法,也让位给了保持原貌。
好景不长,仅仅过了两年,赵盛国就在门前发现了拆迁的告示。与前门大街类似,胡同里住的大多是薪资微薄的退休老人,大家都不愿意离开,赵和其他10个拆迁户决定,集体起诉规划委。过了一段时间,法院的判决下来,拆迁合法,官司输了。但因期限已过,拆迁不了了之,客观上,赵盛国把这看做一场胜利。
但改造仍在继续。2007年,北京为迎接奥运,斥资10亿元启动旧城区街巷综合整治改造修缮工程,来年工程完成,紧接着又是强制取暖“煤改电”,改完赵盛国觉得不对劲了:不光她家院子里房管局的违章建筑没人过问,胡同里好多本来该拆掉的违建,反而加固了,变大了,更糟的是旧的没去,反而添了新的。
三眼井胡同14号70多岁的王方华和刘玉珍老两口,也许是这次改造中最郁闷的人之一。这个四合院位于三眼井胡同中部的一条巷子里,巷子尽头是东高房小学的后门。老两口大学毕业当年分到河北不常回来,家里只留下双目几乎失明的弟弟王方来。
奥运过后,老两口从河北回到北京的家里,大吃一惊:小学的后门被隔壁的16号院堵上了,盖起了一间房子,更添堵的是,房子上面还有一间房子,而且还没窗户,他们居然在四合院改造中把平房改造成了炮楼!
老两口赶紧去找城管,城管说,这个我们管不了。去法院起诉对方侵占公共通道,法官说,你这个得告他们影响采光我们才能受理。但是起诉采光的判决下来一看,判决书上说:被告自建二楼不高于2米3,并未影响14号院的采光。
老王当场就被气倒了,8米高的楼房,怎么法院只量出来2米多?有明眼人点拨说,这得告规划委。但一年过去,院子里四个老人你方病罢我登场,老王一声长叹,这官司就算能打赢,我们也没人打得起了!
与14号院不同的是,三眼井12号院的汪敏正和李红军想打官司也没法打。自始至终,老两口都没有盼到人来改造他们的家,这个典型的满族三合院,自从同治年间起,就是汪家的私产,“文革”期间,大门口被违章修建的房子挡住了一半,下雨天要出门,伞都撑不开。
去年7月,厢房的房顶被雨淋塌,但维修队没法从仅能过一人的过道进料,不给修。汪敏正找到房管中心和规划委,要求他们帮助解决修缮问题,换来的只有一句话,这个我们管不了。
按照北京市1983年落实私房政策的规定,不影响私房院内交通的,才可按公房保留。汪据此向建委等部门上访,得到的答复是“只发还房产权,不发还地产权”,汪陷入了怪圈:不放弃违建地块的土地权就拿不到房产证,拿不到证就无法起诉;但如若希望拿证,又必须先放弃保持院落完整的“奢望”。就这个意义而言,所谓改造,不过是个筐。
想法与办法
即便这一切全不存在,嵩祝寺也早就不是原来的嵩祝寺了。这座曾经气势恢弘的寺庙,在一次次的改造中早已面目全非,它如今龟缩在一栋银行大楼底下,变成了“本着保护文物原则为供各界贤达聚会交流之所”,不时有名流在此结婚聚会,这样的窝心景致,不看也罢。
赵盛国对此已经见怪不怪。当年打官司的时候,有人偷偷塞进门一沓红头文件,其中一份写得明明白白:三眼井的开发,政府每年从红利中分成10%。借用马克思的话说,这份不需任何投入就可以获得的暴利,足以让任何人、任何机构疯狂。
“旧城何需改造?把胡同和四合院还给它们本来的主人,取缔侵害私产的坏法和坏条例,房子的主人自然会保护和修缮他们自己的家。”华新民说,“这比任何政策和手段都更有力,更根本。”
在90岁的文保专家、曾主持起草1982年《文物保护法》的谢辰生看来,仅仅保护物权并不足以解决目前的所有问题,“目前的文保环境,从中央到市政府都没问题,但下层有法不依,先斩后奏,确实是目前最根本的矛盾,从官员这一级反腐倡廉是解决问题的根本,否则即便保护私产,但政府不按规矩办,你也徒唤奈何。”
“北京旧城改造荒诞的‘山寨’做法,在1990年代达到高峰,此后的情况并不如过去严重,但外地的情况却有恶化的趋势。”谢说,“我今年向有关部门建议,建议实行红黄牌办法,对特别严重的,实行摘牌和事后问责,据我的了解,全国此前的117个历史文化名城,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名不副实,可能会达到两位数。”
至于东城区要打通国子监等胡同的大手笔,谢辰生表示“没这回事”,“没门!”他说,“那怎么能动?国子监那边保护得很好,他们要动任何手脚,必须经专家论证。坦白说,现在小规模破坏旧城保护仍然很多,我们不能一一制止,但大规模的破坏行为,只要我们知道,一定是可以制止的。北京之前改造旧城定下修缮、改善、疏散6字方针,当时只做完了前两项,接下来的疏散是只出不进,保持原住民留在旧城里,这只能慢慢来,大家要有耐心。”
燕瑛对自己的耐心很有信心。她平时的生活,除了每周固定和邻居们去市府“要说法”,就是回到鲜鱼口去喂那些和她一样失去家园的老猫,她相信,总有一天她和老猫小猫们都能回到自己的家园。以前强拆时欺负她最凶的那个,前崇文区城管大队长罗少杰,因为自己在某拆迁服务公司的女情人“知道太多”,杀人碎尸,去年底被警察抓走了,燕瑛觉得很解气,“我等着,看他们还能神气多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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